要如何才能引起少女的注意呢？
我跟在少女身后寻思。
天气真热，感觉自己几乎快要被晒化了。走在柏油路上，每踩一脚都觉得膝盖软绵绵的。
我抬起右臂，确认自己的身子依旧完好，然而视线里本该是手臂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有，视线穿过不存在的手臂，只看到黑乎乎的路面。
我这才想起自己是个透明人。
明明已经习惯了这个身体，却总是不经意间忘了自己是透明的。
少女转进一条幽静的小巷，漆黑的鞋子踏出哒哒的响声，她趁着四下无人开始哼起轻快的曲调，两旁的墙壁上长满了茂盛的爬山虎，长长的藤蔓温顺地依次扫过她的肩头和长发。
就不能等太阳再斜一点再出门吗？我无奈地抱怨。
虽说如此，但我还是被少女的雀跃感染了，我步伐轻快地跟在她身后紧盯着她乌黑的头发在晃动中卷出的一圈圈无形的波浪。
少女虽然平时很少外出，对这个偏远城市错综复杂的道路却无比熟悉。
今天是例行的寄信的日子。我跟着她走出幽静的小巷，进入宽敞的步行街。
少女从挎包里拿出一封素白的信件，塞进路旁一个胖墩墩的邮筒里，信上写着收信的地址以及她的名字——冬青，字迹简练而干净。
如今写信寄信的人已不多，仍坚持以书信来往的人简直算得上是珍稀物种，且多半都是
孤僻的怪人。
名为冬青的少女生怕信封卡在塞口似地轻轻拍了拍邮筒，我蹲下身贴在邮筒上，隐约听见信件落地时在空荡荡的邮筒里发出的清脆的啪嗒声。
外出的目的达成了，余下的时间都如沉浸在温吞吞的浪潮里惬意地随波逐流，浑身都是无所事事的悠闲。
眼下首先要做的是躲避烦人的烈日。
我们躲进附近一家常去的露天咖啡店，同往常一样选个远离其他客人的偏僻位置。冬青点了一杯柠檬利宾纳，她向来偏爱这类冷饮亮丽的颜色胜于实实在在的味道。
冬青和寻常的女孩子一样有着符合年龄的小小的虚荣心，即使她给人以恬静冷漠的印象，心灵却是年轻而鲜活的。
我默默坐在她的对面，与她共享一张小桌。冬青像只猫般眯着眼微扬着头，我沿着她的视线依次扫过空荡荡的天空与栉比的大厦店铺，当我回过头时，她已经沉浸在手中的书本里了。
冬青亦是孤独的，不论是看书还是写信，在街道上穿梭还是对着天空发呆，都只是在孤独的自我世界里来回跳跃罢了。
我挪动椅子调整坐姿，但椅子岿然不动——我并没有移动椅子的力气，或者说透明的躯体是与移动椅子这个行为格格不入的，我又一次忘记了自己是无法与外界产生实质性的互动的。
我双肘撑在桌子上，支颐着注视安静看书的冬青。
要如何才能引起少女的注意呢？我寻思着寻思了千百次的问题。
我站起身，伸出透明的手掌，悄悄覆在她捧着书本的手上，手背像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只传递来若有似无的淡淡体温——明明是这么炎热的天气，连皮肤上渗出的些微汗水摸起来也跟没有实感的细沙一样。
我颓然坐回椅子上，为依旧无法与冬青接触感到失落，旋即又重振精神，用食指撩动着她垂下来的刘海，发尾轻巧地顺应着我的意志蜷曲饶转。这种程度的自娱自乐我还是可以做到的，倘若他人远远望过来，所看到的大约只是微风正吹拂少女头发的寻常画面吧。
冬青全神贯注于书里煽情的内容，男女之间浪漫的邂逅与纠缠不清的桥段是她百看不厌的。
“太烂俗了。”我忍不住嘀咕了句，声音在无形的声带里徘徊许久，反过来灌进了胸口，回旋着消失无踪，只在嘴边留下轻轻的近乎风声的呢喃。
依旧发不出声音，整个人仿佛隔绝在了真空里一样。
我跟着读了会便觉得兴致阑珊，数次的相遇也好，人海中稍纵即逝的回眸也罢，现实中又怎么可能次次都有这么巧妙的际遇。
我鼓起腮帮子，使劲全力对这书页吹气。书页的一角在微风中挣扎着翻卷了起来，接着又落了下去。
然而就这么短短的一下，冬青的思路被打断了，她诧异地抬起了头。
我的心咯噔停顿——难道她注意到了我？
冬青对着我撩了撩头发，可迷茫的眼神却朝旁边偏了一点点，她并没有在看我。
是因为看不见我吗？
“你好。”
我的身边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专注于冬青的我竟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
打扮细致的男子站在我身后方，一脸明媚地向冬青示好。
发蜡、香水、反季节的围巾以及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皮革小帽，好花俏的男人。
我不禁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临敌的姿态。
男人一边靠近，一边忍不住望了我一眼——准确地说是望了眼我坐着的椅子，然而他的视线仅仅只是掠过蝴蝶般一闪而过，丝毫没有坐下的念头。
不知为何，这把与清丽少女面对面的无人的椅子令他坐立难安，如芒在背，阳光下有什么像刺透过高档的白衬衫，来回扎着他的皮肤。
那自然是我的敌意。即使我无法与外界进行实质性的接触与互动，但仍拥有作为一个“人”所理应具备的稀薄存在感，只要我愿意，透明的气息便能令人感到不自在，那种感觉就像转瞬即逝的瘙痒，使人不愿过分地靠近我。
迄今为止这个不知是否值得骄傲的能力让我避免了许多麻烦，毕竟除了冬青以外，我并不乐意与人碰触。
“你也一个人吗？可以一起聊会吗？”男人爽朗地微笑。
这样可不行，没有浪漫可言的**裸的攻势对冬青是无效的。
我嘲弄地笑了笑，幸灾乐祸地看着冬青的表情从迷茫变成惶惑，继而重回熟悉的冷漠。
她微张着嘴沉默不语，脑袋里的齿轮吃力地旋转着，试图组织出一句得体的推辞，长久的自闭生活早就让她忘记了如何与陌生人相处。
最终她只是略带歉意地摇了摇头，继续自顾自地看起了书。
“你看的书好像很有意思，可以给我看看书名吗？”男子继续发动攻势。
我站起身挡在了他面前。
男人眼前蓦地出现了一睹透明的墙，在明亮的日光下仿佛虚幻的水汽，将少女的容貌遮掩成模模糊糊的一片。
他陡然间觉得兴味索然，明明在最初看到这名少女时心里满满都是罕见的如获至宝的欣喜，但越靠近她，便越觉得其中有着难以言表的空洞感，以少女为中心的周边都像是在拒绝一切的漩涡。
身为猎艳老手的男人大概也明白，冬青这类少女是最为棘手的猎物，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贪欢享乐的痕迹。
男人悻悻离去，我坐回位子，望着冬青冉冉而动的眼眸，沉默无声。
冬青浑然没有注意到男子刚才一瞬间情感的变化，她甚至以为他只是个闲暇之余过来攀谈的店员。
长久以来她把自我封闭，且甘于寂寞的生存方式。她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怪人，也不是厌恶世俗的叛逆女孩，她活在自己的臆想中，等待着不着边际的人与物。
出于私心我打发走了搭讪的男人，倘若我不干涉的话，男人或许能成功与冬青建立起关系，冬青兴许也会因此进入一个全新的生活的起点。
我空荡荡的胸腔里有什么液体状的东西在剧烈地晃荡，发出咚咚的水声，苦涩懊悔的味道渗透了全身。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助长她的孤单呢？
我绕到冬青身后，带着歉意张开双臂抱住了她，用拥抱海洋般的姿势裹住她瘦弱的身躯。雪白的脖颈上传来她的心跳声，四周的嘈杂渐渐退去。
我与心仪的少女沉入无人的海底，在远离喧闹街景的假想世界里休憩，像一对避开暗涌涡流的鱼，在时间的流逝中悠然地吐着气泡。
身为可有可无的透明人，我能做的只是默默地陪伴在她身边，将她的孤独撕开，平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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